Sir Neville Marriner /
Brahms Symphony No. 4
我來台的時候,正值「太陽花學生運動」結束之時,政治面上,我歷經兩岸元首在新加坡的會談、兩次總統大選與民進黨政權的輪替;社會面上,我則報導過台南與花蓮的地震、復興航空墜機事件等讓人感慨萬千的記憶。
在台灣以外、我也採訪了香港的雨傘運動及反送中示威抗議,亦去過澳洲當地採訪兩次大選。包含在日本擔任政治部記者的時間在內,我想要記述一下自己在台灣的報導現場所感受到實際的問題。我的觀感可能會讓一些人覺得不愉快,但是,對身為一位跨越國境、同屬新聞報導界的我,同時也是將台灣當作第二故鄉的我來說,我希望能說出心中苦處,為我鍾愛的台灣進一忠言。
我深信新聞報導的自由是民主主義的基石。台灣民眾雖然常批評「台灣的媒體太過自由了」,但台灣新聞報導的自由度,確實可以跟世界誇耀,這是在二次大戰後歷經長久的一黨獨裁體制下,許多前人先進一起努力得到的成果。如果真要說有問題的話,我認為並不是「太過於自由」,而可能是一部分的媒體在「自由採訪」一詞的使用上犯了錯誤。
台灣不論中央政府抑或是地方政府,對於海外媒體(中國大陸、香港除外)都是謹慎及親切的。身為特派員,因為工作特性上,我經常出入的地方是總統府、外交部、國防部與陸委會等,立法院的院會預算審議也都能自由採訪。
台灣當局發送情報的LINE群組等管道,也能讓海外媒體跟台灣媒體一樣加入群組討論。LINE群組的好處是可以即時分享情報,當下可以簡單地跟各部會進行詢問。當然也是會有「已讀不回」的狀況,但大多數的場合下,各部會都會回答全體乃至於個人的問題。台灣處於邦交國少的嚴峻國際環境,可以想像他們也希望連結國外媒體,重視消息發送的即時性。
日本則是有「記者俱樂部」制度,中央省廳層級的消息,只有全國性的五大報紙與一部分的地方大報、兩間通訊社,電視則只有NHK與總公司在東京的民間電視台可以獲得。首相官邸的記者俱樂部及外務省的「霞俱樂部」等記者會,雖然容許國外媒體以觀察員的資格參加,但要獲得參加資格還需要俱樂部加盟社的推薦,條件很嚴苛。
新聞情報發送上,外務省雖然有電子郵件,但首相官邸通常是在地下的記者俱樂部告示板上貼上一張紙公告。對沒有常駐在該地的國外媒體來說,要得到情報變得相對困難,平時也無法自由地進出議事堂採訪。台灣自由且開放地採訪現場,跟日本是有著天壤之別。即便如此,台灣的採訪現場還是有很多我認為很可惜的地方。
首先,現場的記者及電視台攝影的數量相當多。採訪現場常根據場所的大小、採訪對象的移動等,出現不少次讓我感到危險的擠壓狀況。
雖然現在是網路媒體蓬勃發展的時代,但是對人口2,300萬的台灣來說,我覺得新聞機構實在是太多了。日本也有「媒體爭奪戰」這樣的說詞,對同一個對象卻有過多新聞機構強壓,「硬要採訪什麼」的現象應該被視為問題。
政治家畢竟是公務員,難以避免成為「媒體爭奪戰」的對象,不過日本的政治現場會有「代表者採訪」,讓文字、影像媒體輪流擔任「代表新聞」採訪後,再共用給其他新聞公司。這跟當局所提供的新聞素材不同,是媒體們採訪、整理後的觀點,也較不會讓採訪對象產生反感。這對台灣來說,也許是個可以參考的方向。
台灣記者會上的提問,常常有很多問題讓我感到不可思議。政治採訪上,常常出現「某人說了什麼,您覺得如何」等問題。當然日本有時也會有類似的質問,但是當記者只有得到單單一個回應的時候,基本上是很少能成為新聞的。
此外,很多台灣記者大概是被上司下令而不得不從,常常邊問問題邊看著手機,但這反而導致問問題的記者沒有在聽受訪者回應。
公務人員本來就相當忙碌,所以本來就是替市民服務的時間之餘,抽空出來受訪。在民主主義社會下,他們當然也有義務責任,透過報導機關來確保訊息的透明與說明其責任,正因如此,質問的記者態度一定要很認真,如果一定要從那個人的口中聽到什麼消息的話,還是要用自己的頭腦想一想、用高效率來引出對方的回答,這不正是記者要做的工作嗎?
或許優秀的記者會為了不要在其他公司或同僚前太過鋒芒畢露,因此在記者會上不太敢問問題,我也認識一些這樣的記者,而日本也有資深記者會抱怨「記者會上問問題的那記者根本是笨蛋」。但是,我基本上不同意這樣的說法。記者會就是要把採訪對象的素質給攤開來展現的地方,如果連記者在當場也問不出個像樣的問題,私底下也沒辦法問出什麼尖銳的提問了吧?
另外,常常「轉載」其他新聞公司的新聞,也是台灣新聞的特徵。只要有個公司打出「獨家」後,其他的新聞公司就會自己不先確認事實,然後直接引用「根據某某媒體」自己再發新聞。
日本的話、就算是採訪力受限的海外媒體,也絕對不會直接轉載自己國家的友台新聞。因為自己公司報導內容不正確,也是會發生包含訴訟在內等責任。日本是連一點點的數字錯誤都不能允許的,新聞報導機關要傳達的情報,就是要基於事實、依據正確的情報作為前提,但台灣就連對「誤報」等修訂道歉的報導都相當少見。「假新聞」在全世界已經成為問題了,我敢說台灣也對假新聞擴散提供了豐厚的土壤。
我自己來看,會造成上述問題的原因,還是台灣媒體數量增加太多,陷入過熱競爭的結果。台灣新聞台頻道24小時不間斷地一直播送,他們為了小數點以下兩位的收視率在競爭。網路媒體也不斷加入市場——當然網路媒體中也是有相當優秀的記者——不過也有人在記者會上不抄筆記,一直拿著手機直播而已。
隨著媒體的數量增加,廣告收入當然也分散,記者的薪水自然就愈來愈少。因此,想要聘用經驗豐富的記者,想必也是愈來愈難了吧。我的印象中,台灣的電視台記者幾乎都只有年輕世代,年輕記者經驗不夠,記者的數量也不多,所以每次都沒有辦法採訪到深度現場。
結果,就造成媒體除了特定政治立場外,報導都寫得大同小異。隨著新型態媒體的加入,本來可以期待報導內容更多樣化,結果只是造成每個記者質量與採訪環境愈來愈不好,所以結果來看,台灣媒體報導的質量依然持續呈現低下的狀態。
我認為現在台灣媒體應該追求的,不是再把報導機關不斷細分,應該要壯士斷腕,進行重整跟統一。隨著網路世界普及,不只是台灣媒體的型態在持續改變,日本也是有報紙、電視台等既有媒體的訂閱、收視率下滑現象,台灣與日本都面臨著愈來愈險峻的經營環境。
但即便如此,我還是認為日本的既有媒體,在報導的質與量上不會失去其優越性。而台灣相當優秀的網路媒體記者,應該也都是從既有平面、電子媒體出身的記者。
台灣當然有其傳統的藍綠對立,這版圖也延伸到了報導機構。事實上日本近幾年也面臨政治對立激化,新聞報導機構的政治姿態產生兩極化的現象。我想將這樣的形態稱作「日本社會的台灣化」。政治與其有關媒體報導上的現象,台灣在這部分其實比日本還早發生了,所以,我期盼在新聞業界的改革上,台灣一定要比日本更早跨步向前行。(原文授權轉載自「卓越新聞電子報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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